久经关押的奥莉佳·斯利奥斯贝格的故事

▢ 叶芙根尼娅·利茨

奥莉佳·利沃芙娜·斯利奥斯贝格的生活原本幸福美满。她生于萨马拉富裕犹太人家庭,父母同为裁缝,收入颇丰,毕竟萨马拉的上流贵妇几乎都是母亲顾客。城内曾经发生反犹暴动,母亲向顾客之一:省长夫人诉苦,暴动分子就被警察驱散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各国实施歧视性的“犹太人配额”,限制犹太青年上大学,俄罗斯亦不例外,但奥莉佳·斯利奥斯贝格未受影响,从私立中学毕业,1919年考入莫斯科大学经济系。后来全家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移居莫斯科。

1928年,芳龄二十六岁的奥莉佳和尤德尔·卢维莫维奇·扎克海姆喜结连理。此人虽出身虔诚家庭,但坚信共产主义,利用自己对《圣经》的充分掌握来宣传科学无神论。他还是个出色的演说家,学生时代就被请去莫斯科大学宣讲政治常识。尤德尔很快成为两个教研室的副教授,十年后人们忽然发现这位优秀科学家居然没有大学文凭——误会迅速纠正了,他通过论文答辩后被立即授予博士学位。

扎克海姆参加了一个研究医学史的科学小组,投入大量精力。1936年初该达尔文主义小组被定性为“恐怖组织”,扎克海姆被捕。契卡分子旋即扑向在轻工业人民委员部皮革工业总局上班的奥莉佳,先把她扔进卢比扬卡监狱,又移送布提尔卡监狱。她在大牢苦等起诉,而这正是刽子手的伎俩:置人于疑惧之中慢慢煎熬。此期间奥莉佳亲眼目睹狱友们接二连三蒙受冤案,听闻丈夫被杀噩耗。

奥莉佳在牢里结识热妮娅·戈茨曼,二人后来成为毕生挚友。热妮娅·戈茨曼的丈夫叫伊万·菲利普琴科,诗人,是玛丽亚·乌里扬诺娃(列宁妹妹)的学生,所以像乌里扬诺夫家的人一样,他也对斯大林态度轻蔑。但热妮娅当年是党员、忠实的斯大林主义者,自认有义务报告丈夫对领袖的每句评论。于是“愿他消失”这句话就被曲解为图谋刺杀斯大林,热妮娅既是案犯之妻,难逃身陷囹圄。即便如此,热妮娅仍寻求斯大林庇护,成天写信鸣冤。尽管她未在“暗杀口供”上签字,菲利普琴科到底遭枪决了(1937年3月)。

最后奥莉佳终于被起诉,据说她可能听过斯大林老婆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自杀身亡而非官称“死于阑尾炎”的传言,但未报告。奇怪的是,审判时这项案由被改为“准备暗杀卡冈诺维奇”。奥莉佳回忆录写道:“起诉书措辞胡言乱语,说我丈夫的大学同学穆拉托夫告诉某个莫连科,他把我招募进了暗杀卡冈诺维奇的恐怖组织,而且我‘能够听到’我丈夫和穆拉托夫1935年12月5日的谈话内容”。奥莉佳当庭发表一通优秀自辩,指出:“什么叫‘斯利奥斯贝格能够听到谈话’?本来能听到,但实际未听到。总不能因为某人‘能够听到’什么就杀了吧!”而且请求法庭考虑她6岁儿子和4岁女儿年幼从轻发落,可惜于事无补。奥莉佳·斯利奥斯贝格因“参与阴谋”的罪名被判处在严管劳改营服刑八年、剥夺权利四年。

判决后囚犯们押送索洛维茨基劳改营,包括奥莉佳、热妮娅在内的五名“狱中女友”被关在一处。她们制定了一套日常起居程序,避免自己陷入绝望、沦丧人性。每天从起床做操开始,然后有计划地阅读、学习语言甚至数学,无论精神和身体都比那些昏昏沉沉的囚徒更佳。怎奈好景不长,1937年底劳改营换了上司,禁止女犯体育锻炼、唱歌甚至大声谈话。奥莉佳回忆:最痛苦的折磨是剥夺书籍,图书室的书被拿去擦屁股,“当我们在厕所看见最喜欢的书撕成单页,感觉特别难受。有一次我拿到半张海涅,另一次拿到托尔斯泰《哥萨克人》片段”

奥莉佳说:“我开始琢磨听到的每个故事,牢记看到的身边一切。我可以保证,这个深思熟虑的决定使我的生活充满了新内容。日子变得更有意义了”。不久女犯们又转移到喀山和苏兹达尔,最后抵达马加丹。她们在马加丹劳改营获得工作机会——诚然刚开始经历过无所事事的铁窗岁月,感觉有点活儿干似乎挺好的,随即得知工作内容是挥铲清理冻土,而且规章制度惨无人道,热情瞬间消退。某个当官的盯上奥莉佳,让她做情妇,回报是安排办公室职位,奥莉佳拒绝了。再后来奥莉佳调动到相对轻松合理的农场工作,劳动再次成为她生活的乐趣和意义。

奥莉佳回忆录的宝贵之处就缘于这些经历,包括其中记载了“古拉格”系统骇人听闻的性别歧视:“随便哪个狱卒都来欺辱我们,我们只有忍受,他们可以深夜闯入宿舍,命令衣衫不整的女人站成一排,借着搜查的理由翻动我们床铺、内衣,阅读信件、日记。不知什么原因,女澡堂有男工在服务”。此外,劳改营管理者厚颜无耻,竟然组织女囚卖淫。

自打奥莉佳入狱,父母一直为争取女儿获释四处奔走,问过检察院、找过加里宁的接访室。母亲态度尤其坚决,以致被当局威胁逐出莫斯科。不过最终等来好消息,奥莉佳·斯利奥斯贝格收到电报:“1940年6月3日,根据苏联最高法院第某某某号裁定,你已完全恢复名誉。顺祝幸福”。奥莉佳喜出望外,期盼着早日跟父母、子女见面,总算能对孩子解释妈妈的去向了。然而夏去秋来,另一个饥饿寒冷的冬季降临科雷马,奥莉佳每天同狱友劳作,释放遥遥无期。

一封新电报解释了一切——暗杀卡冈诺维奇的罪名确实撤销,但仍有“余罪”。妈妈通知她:“苏联检察员抗诉最高法院的裁定,案件二审时你由于未举报丈夫被判八年监禁。鼓起勇气吧”。于是奥莉佳振作精神回电:“我挺得住。还有三年四个月,我能坚持。四十个月,能坚持。我保证,妈妈。你等我吧。挺得住”

1944年4月底奥莉佳终于走出劳改营:“我如期释放。其他人一直熬到1947年。妈妈的奔波免我三年苦楚”。但这并不算真正自由,因为不仅不允许奥莉佳回莫斯科跟子女团聚,还要求她“永远”在科雷马定居。分她一间宿舍,派到仓库当会计,随即又让她去亚戈德内村夜校教文学。

夜校学员都是НКВД职工,基本目不识丁。1944年战争进行到第三年,有一次上课奥莉佳说马克思和恩格斯曾高度评价普希金诗歌。

“某学员起立提问:
— 我们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德国人的看法?
这问题令我惊讶,我说:
— 我讲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咱们的导师啊!”

第二天有人告发奥莉佳上课号召学习德国人。所幸校长是正人君子,提醒她注意防备。之前短暂工作过的那间仓库的经理尼古拉·阿达莫夫提出一条出路:俩人结婚,改冠夫姓就容易从亚戈德内村消失了。奥莉佳同意这个方案,之后通过当雷达工程师的娘家兄弟米哈伊尔找关系,获批暂时离开科雷马“到莫斯科探亲14天”。短短两星期转眼即逝,奥莉佳舍不得孩子和年迈爹娘,决定非法滞留莫斯科。于是阿达莫夫也成了首都一隅的“黑户”。偶有访客登门,她就藏身衣柜躲避,直到1949年行迹暴露被抓。盲眼老父哭着发誓女儿只是短期来访,岂料竟成终身永诀——奥莉佳从此再没见过双亲。

昔日重演,同一个布提尔卡监狱,同一个105号牢房。但不同的是囚徒:除了“二进宫”,还有“小朋友”,镇压青年一代的浪潮正在袭来。奥莉佳深情回忆第二段铁窗岁月,说自己这个久经关押的中年妇女,设法成了跟女儿同龄的年轻狱友、“人民公敌家属”的精神支柱:“我努力引领她们,让她们看到即便经历最可怕的科雷马劳改营依然有可能保留人性。我在黑暗监狱给她们带来微弱灯火,这是我今生做的最好的事情”

这次判决比较宽松:不进劳改营,只需流放卡拉干达。奥莉佳在流放地的服务社裁缝棉袄、棉背心,很快担任工作队长,彻底重振了之前不挣钱的亏本事业。卡拉干达这个地方的难友多是曾经的“囚徒”,后来出了若干位人权活动家,其中最优秀者,如亚历山大·叶赛宁-沃尔平、瓦莲京娜和尤里·艾亨瓦尔德夫妻等人成了奥莉佳的好朋友。尼古拉·阿达莫夫虽然没犯什么罪,甘愿跑来陪伴妻子流放,莫斯科的子女利用假期探望妈妈。奥莉佳总算过上一点正常生活。

可惜微小的幸福也难长久。尼古拉·阿达莫夫不肯一辈子装聋作哑,经常在工作和私下场合跟人谈论没收生产手段和土地政策的恐怖、镇压和酷刑。他内心明白自己行为的后果,认为这是唯一能做到的抗争手段。1951年5月阿达莫夫被捕,审讯期间全力鼓动、游说侦查员,导致后者害怕自己遭牵连变成“人民公敌”,因为他听说过这种计谋。尼古拉·阿达莫夫获刑十年,1955年患严重结核病提前释放,1957年平反恢复名誉。

就在最艰难的这段时期——尼古拉入狱、无休止的排队和等候亲属接济——奥莉佳在艾亨瓦尔德家结识了温情的优秀诗人“艾姆卡·曼德尔”(笔名),这个青年认为与其等着被当局流放卡拉干达,不如自己先去。奥莉佳给他提供住所,事实上扮演养母角色。通过关爱别人,自己也回归了生活。日后瑙姆·科尔扎文(真名)为奥莉佳回忆录第一版所撰序言写道:“凡有人处必有苦难。她从人的角度、而非政治的角度看待一切,仅此而已”。

1954年奥莉佳·斯利奥斯贝格的终身流放判决撤销,她重返莫斯科开始筹备写回忆录。1955年获平反恢复名誉,已故前夫尤德尔·扎克海姆也被追认平反。1991年12月奥莉佳·利沃芙娜与世长辞,享年89岁,安葬新顿斯科伊公墓第二任丈夫身边。两周之后苏联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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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译:散栎儿@厌然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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