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袋青贮饲料的故事

▢ 尤里·伊万尼科夫

“伊戈尔,吃晚饭!”

门廊传来妈妈的声音。天快黑了,但伊戈尔不想回家。四月份春意正浓,房前屋后白桦树黏黏的嫩芽饱满欲裂。空气中充满奇妙的味道,既不是三月份那种融雪味儿,也不是檐下冰融、雪底叶烂、柳枝初醒的味儿,而是大地解冻、万物复苏的美好气息。吸一口沁人心脾,还带着一股微微破土而出的小草香。

“妈妈我来啦,就来!”

伊戈尔开心地数着台阶往上蹦,迅速甩掉帽子和薄夹克,转眼坐在铺着鲜艳花朵图案油布的方桌旁。

“洗手去”,妈妈念叨着。

伊戈尔不情不愿挪到洗脸池边,喃喃自语:“洗什么手啊,又不脏。”

晚饭端上桌,有回锅的炸土豆、自家腌西红柿、面包和一罐三升牛奶。伊戈尔的父亲伊万·库兹米奇还不算老,个头不高,几根白发,坐在伊戈尔对面喝牛奶。伊万·库兹米奇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叉子、面包和西红柿都用右手拿。左臂像藤蔓似的耷拉着不动,瘫痪后遗症仍很严重,好在他能走路,虽然左腿瘸得厉害。

妈妈吃饭也快,但很仔细。她留心观察每个人是否都够吃,并且给大儿子萨沙多分一些。因为允许他出去跟朋友玩久一点,所以已经吃完跑掉了。妈妈只有在确定每个人都吃饱的情况下,自己才肯多吃几口。

她低声说:“家里没干草了,我想不出拿什么喂阿秃。新鲜草料还得等两三个星期。”

大家都不吭声。伊万·库兹米奇沉思着,但疾病明显打垮了他,他早就没能耐管这些男劳力活儿了。

伊戈尔果断停住勺子。怎么搞得!牛是庄户人的大奶妈,可不能没有它。

“妈妈,吃完饭我们去门口吧,多呼吸点新鲜空气真好。”

“我有很多事情,要洗碗,还要…… 不过坐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伊戈尔忽然变得食欲不佳,吃东西很慢很勉强。这就是他们家的习惯——共同分担一切喜怒哀乐。五分钟后,娘俩坐在为过复活节刚油漆完的门廊吹风。

空气确实新鲜干净,感觉是在“饮”气而非吸气。四周阒然无声。

“那么,一点办法没有了吗?”伊戈尔重拾话头,不想让他爸参与,免得病人伤脑筋。

“除非去集体农庄拿青贮饲料。”

“干草行不行,干草不是最好的饲料吗?”

“不行,干草在库房,没人给你。”

“大田的麦秸呢?”伊戈尔夏天喜欢钓鱼,见过田野高高的草垛。

“秸秆养分低,阿秃会饿瘦的。要么就得偷,万一被抓住了,农庄领导可没好话。”

“那总得活啊。会计科能不能开个条子买点儿?”

“人家不会开青贮饲料、干草或秸秆条子,这不是办法。他们只会开粮食,但不能只用粮食喂母牛,它要吃各种饲料。何况咱家没钱,现在全靠你爸退休金。”

伊戈尔的母亲玛莎是种收甜菜的女工,夏秋两季很能挣钱,但冬春时节得自谋活路。

“哪天吃光,今天吗?”

“今天还剩点干草,我不知道明天怎么办?”

“决定了,明天去弄青贮饲料。说干就干。”

伊戈尔希望在十二岁年纪成为果决的人,学大人当机立断。玛莎却长叹一声。

第二天刚擦黑,玛莎和伊戈尔开始冒险行动。天空晴朗,繁星高挂,二人不紧不慢、不声不响从容步行,远看就像饭后散步或探亲访友的两个人。只不过村里谁闲没事儿散步啊?一个大塑料袋装着两条五十千克容量的麻袋,是去年盛粮食留下的。母子途经菜园,两次跨越伏尔加格勒-萨拉托夫沥青大道,继续前进,走过集体农庄地磅和长长的沟槽。

挖沟开槽是为了建立灌溉系统。这是集体农庄的大项目,水首先通过管道从村外四千米的河流抽到水塘,再通过两条挖好的沟槽引入灌溉渠。夏天伊戈尔和小伙伴常在灌溉渠玩水,存满清澈河水的露天水塘很快成了他们的澡堂。至于田间沟渠的水则通过更细管子供给安装了喷洒设备的拖拉机。

玛莎和伊戈尔加快脚步。青贮池距离此处约500米,必须穿过大麦田接近奶牛场。幸好青贮池的电线杆没灯,而且俩人知道奶牛场只有一位看守,很少开门出来。

青贮池真大,大概八米乘二十米,两侧各有一道水泥墙。秋收时节池内装满切碎的玉米茎叶,开拖拉机碾压紧实。发酵后变成优质饲料,可以显著提高母牛产奶量。这个办法似乎是赫鲁晓夫时代引入我国的。不过青贮池气味刺鼻,酸臭憋人,只好忍一忍。

“伊戈尔,别超过半袋,湿的青贮饲料很沉。”

“好的,妈妈,我能拿多少装多少。你也别拿太多累坏了,最好再来一趟”。

最后两人各装四分之三麻袋,确实够沉,但都假装不吃力。悄悄往家走,在大麦田暂停歇息两回。沿着小路再次途经地磅和沟槽,从这儿一直到十字路口都很开阔,月光明亮。

没办法,咬牙扛起麻袋走吧。两人沿着沟渠边缘艰难行进,然后向右拐。玛莎跨越沥青路交叉口,家近在眼前。伊戈尔落在后面,他累坏了,腰酸背痛腿打颤。

忽然,伊戈尔瞅见50米外路上驶来一辆车。车灯照得地面发白,司机肯定开了远光。伊戈尔慌了,转身朝地磅慢跑,边跑边感觉那辆车已经拐出十字路口紧跟着他。伊戈尔用最快速度冲向地磅,绕过沟槽堆土,继续飞奔十几米,终于体力不支摔倒在化冻的初春田野。

“随便怎么样吧”——这是他此刻唯一想法。伊戈尔犹如被追赶的狼崽,太年幼活像条小狗崽,还不知道狩猎的规则,双眼充满恐惧。

三个黢黑身影出现在土堆后,缓步走近。最前面的高个男人打开强光手电照着伊戈尔。伊戈尔快速抬头又低头,短暂瞬间已经认出打手电的是新上任不久的集体农庄主席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伊戈尔魂飞魄散,心底暗叫“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这谁家小孩,认识吗?”——主席的声音。

“认识,我好像见过。”——伊戈尔听出这是主席专车“乌阿斯”驾驶员艾迪卡叔叔的声音。“伊万家的,他以前是我们最厉害的联合收割机手,差点儿评上社会主义劳动英雄。如今瘫了,日子不好过。”

“你说伊万?哦,好,咱回去吧,看把孩子吓的。”

伊戈尔躺卧原地四肢发僵,虽然只过了十或十五分钟,感觉却像永恒。挣扎着起身,扛上麻袋一步一步往家挪。藏不住了,他心想,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再不用躲谁了。他边走边哭,泪水从他瘦削的脸颊滴落。他不是哭自己,而是想到妈妈明天可能被赶出集体农庄,甚至判刑坐牢。他想到半瘫的爹带俩儿子活不下去,恐怕要饿死,因为妈妈是家庭主要收入来源和劳动力。人生刚刚开始就如此艰难,岂料竟骤然结束,这让他越琢磨越伤心。但孩子到底是孩子,伊戈尔没想到一麻袋青贮饲料顶多一卢布,何况斯大林时代早已泯灭。所以,他终究是哭泣自己的苦难童年……

又过了一天,亲戚萨沙叔叔送来干草,够奶牛吃到春暖花开。这一次玛莎也没被集体农庄叫去。看来,生活中毕竟有点幸福。

编译:散栎儿@厌然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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