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经有那么些年,奇姆肯特被称作“苏联德克萨斯州”——这个诨名其实当之无愧,因为地方政府机关知法犯法、恣意妄为,警察受贿成风。社会治安极度恶化,随处可见犯罪分子,大部分居民遵守“观念”而非法律生活。那些在工厂和建筑工地上班,每日跟刑满释放人员一起干活的“奥尔帮”小年轻们很快学会了江湖派头。城市被划成不同地盘,各区、各街道之间你攻我伐,扎巴达木斯基镇属于人人憎恶之地。
1967年6月11日,29岁驾驶员瓦西里·奥斯特罗乌霍夫被送进本市醒酒所,次日晨他老婆跑到车队哭告死讯。流言不胫而走,有人声称瓦西里是交通警察“勒索钱财殴打致死”的。同事们听了怒火中烧,几个人立刻组织起来去市警察局讨说法,求见内务局领导。可并没有高级官员露面。
话说奇姆肯特当时共有三个车队:货运卡车队、出租车队和公交车队。消息越传越广,恼怒的驾驶员抄起棍棒从各处涌出,并肩包围内务局。他们堵塞交通拦截公交车,于是司机跳下来支援同事。一些工厂也被围堵,然而工人基本都不愿参加。随后围攻内务局大楼的人越聚越多,爬上树梢往窗户里面投掷汽油瓶和煤油瓶,用大喇叭高喊:“投降吧!交出武器。我们都认识你们,知道你们家住哪亲戚是谁!不服从的话就把你们家亲戚抓来上刑啦!”
内务局负责人惊慌失措,找机会溜了,溜之前下令全体警员把武器交回枪库。难说这道命令对不对,很可能是正确的:几百支枪一旦落入愤怒群众之手,必然造成更大伤亡。但是在围攻内务局的过程中无可争辩地确实开了枪,没来得及交枪的警察向人群射击,人群也用枪回击警察。
之后驾驶员们闯入大楼,开始打砸抢烧。警察吓得跳二楼逃跑,因为一楼窗户已经出不去了。骚乱者不碰穿便装的人,穿警服的遭了大殃。退伍老兵、内务部荣休干部、苏联英雄卡拉巴伊·卡尔塔耶夫亲眼目睹混乱,后来回忆道:“我久经沙场,拿了全部三种光荣勋章。可是在那些可怕的日子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这种恐怖和绝望的感觉。感觉像是战场,但对付你的不是法西斯分子,而是自己苏联人民”。
骚乱者既已占领市警察局,又产生了攻破审前看守所释放犯人的念头。看守所跟市警察局一墙之隔,犯人透过窗口向外大喊:“放我们出去!我们会帮你们!”此时警察局已经熊熊燃烧,却没有消防队能够抵达灭火。其中一辆消防车被夺走,一名驾驶员开着马力强劲的“吉尔”猛撞监狱大门,人群挥舞钢筋、棍棒、石头和手枪从缺口杀入。工作人员狼狈逃窜,一些岗位无人值守。于是跑在前排的骚乱者顺利进入走廊,犯人看到自由就在眼前,也设法开启牢门进入走廊。
所幸一名监狱员工挽救局面,她抓起自动武器从两个方向不停射击,迫使驾驶员们撤退,并将犯人逼回监室。其他狱警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陆续赶来支援,强行肃清骚乱者、夺回看守所。这位英勇女士的身份至今不详,显然为了保护她而调职去了遥远的地方。只知道名叫玛琳娜,因6月12日的坚定行为被授予“勇敢”奖章。
还有一位人称“谢廖扎叔叔”的赛达克巴尔·萨蒂巴尔基耶夫中士堪称苏联警察的骄傲。在骚乱最激烈的时候,他身穿警服驻守共产主义大道和苏维埃街十字路口指挥被阻塞的交通。别的警察早就换衣服躲藏了,而萨蒂巴尔基耶夫中士照旧站在自己岗位上。过路司机不止一次提醒:“乱成这样,你快跑吧”,可他坚持在城市最中心执勤。虽然距离骚乱咫尺之遥,却没人冒犯这位可敬的交警,大家心里都有默契:“不准碰谢廖扎叔叔!”
骚乱至此已持续几个钟头,市中心仍在暴躁人群控制之下。交通依然瘫痪,汽车被推翻变成路障,警局运囚车被烧毁。但没发生大屠杀或抢劫,大部分商店正常营业。当天下午突厥斯坦军区装甲部队一个排开入奇姆肯特,几小时后又增援一个团的官兵。哈萨克共和国内务部副部长图马尔别科夫飞临奇姆肯特处置情况,建立了直通苏联内务部长晓洛科夫的专线电话。
图马尔别科夫是一位专业人士,在他指挥下骚乱被迅速、坚决、有效且不流血地镇压了。他命令部队抵近人群,警告即将射击。那时候许多骚乱者的激情已经冷却,扭头看见装甲车和坦克炮口对着自己,几分钟内纷纷散去。
镇压骚乱期间,唯一受到军人粗暴对待的只有克格勃秘密特务。国安人员自从骚乱伊始就从“内部”进行观察,虽然穿便衣混入人群,却选择不干预。这些人的任务只有一个:给所有人拍照以备秋后算账。因此当军人发现某特务鬼鬼祟祟正在偷拍时,误以为他也是骚乱者,打碎了他的下颌。
第二天奇姆肯特市社会秩序恢复正常,公共交通及各行各业有序运转。事件三天后,一支出殡队伍驶过街头送葬死亡的驾驶员。虽然警方和克格勃特别警告出租车队和司机不得出车护送已故同事,而且随着调查扩大很多驾驶员已经被捕,然而大家不顾禁令一定要向同事致以最后声援。几十辆车汇入护送死者棺材的灵车队伍,一路鸣笛、闪灯开往墓地。
政府在中央公园举行公审公判大会。谁当被告?谁都可以。大部分出庭受审者是无辜的,有人被举报、有人被秘密特务拍到,还有的只是途经现场而已。但无人被处决,最后都被判“流氓行为”。毕竟把已经平息的事情再次闹大对当局而言毫无益处。身亡驾驶员的家属得到许诺,可以在苏联任何地方获得一套公寓居住。
骚乱造成的受害者确切数字从未正式公布,被指控并被判有罪的人数亦未公开,关于奇姆肯特六月骚乱的任何讨论都被政府严厉禁止。1988年初戈尔巴乔夫要求就苏联自1957年以来发生的大规模社会动荡编写报告,根据这份报告,奇姆肯特六月骚乱参与者逾千人,死亡7人,受伤50人;43位市民出庭受审。另外,在哈萨克南部城市和地区法院档案中,那些年间“恶性流氓行为”和“反政府”类别的案件数量急剧增加。本文作者查阅法院档案发现,1967年6月-10月竟有1000多起此类案件。
几乎整个奇姆肯特内务局管理层都受到铁面无私的指控而遭免职。大批交警、民警被揭发出1967年6月之前的犯罪情节,押送被告席,并因此抽调大量国安人员填补奇姆肯特警察部门空缺。至于瓦西里·奥斯特罗乌霍夫死亡案,地区法院指控19岁青年斯帕别克·瑟兹德科夫1967年6月12日夜晚偶遇喝醉酒的奥斯特罗乌霍夫,二人身体碰撞、争执,瑟兹德科夫使用“桑波”格斗术打倒瓦西里,头部碰撞水泥台阶致闭合性颅脑损伤。之后瑟兹德科夫和朋友把瓦西里抬到一旁,打电话喊警察“收容醉汉”。经证实,瓦西里·奥斯特罗乌霍夫的死因是打斗受伤。法院判处斯帕别克·瑟兹德科夫死刑,执行枪决。
编译:散栎儿@厌然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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