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严重事故,巨量放射性物质外逸,当局匆忙组织附近居民集体疏散。本文作者时年9岁,作为一个低龄小孩她的记忆难免存在偏差,可供参考:
我1977年生于普利皮亚季,在那儿一直生活到1986年4月27日。事故发生时我已经9岁了,记得所有事情,当然,如今再想起来,终究是二十五年前的回忆……
我是4月26日(星期六)早晨发觉不对劲儿的。妈妈叫醒我去上学,我看见姐姐迪娜居然没去参加比赛,她应该六点钟出门的。我问“为什么?”妈妈含糊回答不让去了。谁不让?为啥不让?
原来,我妈和迪娜六点钟到公交站等车,来了个穿制服的人叫赶紧回家。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快回家!请注意这是六点,事故发生在凌晨两点半。我妈妈没处打听:附近没公用电话,爸爸出差,敲邻居家门未免太早。所以只好把我姐和我送到学校。
学校也跟往常不一样了。每扇门下塞着湿抹布,每个洗手池都摆着肥皂,这是前所未见的。技工拿着抹布在学校各处奔跑,有什么擦什么。虽然听见传言,但核电站爆炸对于二年级小学生来说实在难以想象,老师又没发话,所以我并不太担心。
第二节课,来了两位阿姨,每人发两颗小药片……
无论后来我如何指责当晚各级负责同志的行为,但我至今认为:校长和幼儿园园长天不亮就被揪起来,赶在八点前迅速擦洗校舍,放置肥皂,通知老师们坚决不准开窗。而且九点钟给孩子们分发了碘片。也许我现在没留下残疾正是因为早晨吃了药而不是天黑才吃?谁知道呢?
我们那儿的居民一直有缺碘问题,需要碘的甲状腺奋力工作着。破损反应堆向空气中释放碘-131,因此现在等于在进行一场争分夺秒的救命比赛:如果你尽快补充安全的碘,万事大吉,否则甲状腺吸收放射碘,会受到永久性损害。
课后放学,要求我们直接回家不许闲逛。这天是普里吉亚季最后一个上课日,各处擦洗干净,门窗紧闭……
妈妈禁止我们到游泳池。惊人但不恐怖的消息在邻居间口口相传:的确发生了大爆炸和火灾,幸而且理所当然已经扑灭。虽然大家都提到辐射问题,但普里吉亚季目前辐射值如何?正常标准又是多少?情况究竟严重不严重?如果无法出城,长途电话又不通,该怎么办?
据说有人开车穿过森林,遭受大量辐射,因为那儿是最脏的地方。我不懂,但我信这话,核电站周围的林木确实变色了。
傍晚,碘片分发至各家各户。但那时人们已经开始用牛奶送服普通碘酒了。
4月27日早晨宣布疏散。虽说是“暂时性的”,但这个“暂时”足以令许多人彷徨失措。以前只在战争电影见过疏散,我们要去哪儿?多远?住哪儿?工作怎么办?小婴儿怎么带?宠物牵不牵?随身拎多少行李?多少钱?证件?食物?……全乱套了。
12点前众人在庭院集合,不知为什么这么早,反正又等了两小时。问警察究竟把我们送往何地,他说他也不知,但保证三天就能回来。虽然明白他讲不了别的,可心里毕竟难过。
终于一辆大客车开到门前,也许两三辆?记不准了。大家登车落座,缓缓开动,汇入一眼望不到头的、如香肠般蜿蜒扭曲的车队中,人们瞬间回过味儿来:普利皮亚季近5万人口,来了1000多辆客车。既然36小时动员1000辆车,肯定出大事儿。
顺便说一句,这几年我才发觉普利皮亚季大疏散是一项后勤壮举。我不知道疏散决定具体何时做出,但组织4.8万人撤离和重新安置(!)只花了48小时多一点,仔细想想确实不可思议。
不过话说回来,疏散过程无疑是烦闷而漫长的。车队曾在田野短暂停歇,接着继续前进,分头散开驶入各村各庄。天色渐暗,载着我们的几辆车进入“雅布隆卡”村(罗夫诺州),无精打采的老乡出来围观垂头丧气的普利皮亚季人。集体农庄主席现身,指定安排哪个家庭收留哪个家庭。于是被指定、被安排的人都进屋了。
说实话,这种情况如今不会发生了吧。请想象:你突然被叫出家门,面对警察和当官的,得知你必须免费收留一些来自污染区的陌生人,而且时间未定。现在的人多半不会同意,但老乡没说一句不欢迎的话,问了情况,表示同情。
收留我们的老乡很友善,却也很疲惫,自己家日子也不好过。给我们拿了吃的,安排床铺睡觉。感激他们。
次日晨妈妈决定投奔切尔卡瑟州娘家。我们仍然相信“三天返回”的许诺,但在一个贫困农家搅扰三天实在过意不去。吃完早饭,告别出门,发现想走的普利皮亚季人还真不少,又凑成一队。
行至村道和公路交叉口,请一个交警帮我们拦车。虽然那位司机未必打算去汽车站,还是让我们上了。
汽车站也乱成一锅粥,大部分开往火车站的车取消。好在我们终究上了车,即使妈妈没钱人家也不会要票,因为普利皮亚季人已经变成全苏优抚对象。
反正一路颠簸,傍晚时分总算踏进家门。外婆哭了,外公眼眶也红了,二老大概没想到还能再见着我们。这是有原因的:政府不说实话,长途电话切断,城市被封锁,社会传言核电站大爆炸,灰烬厚达20厘米,周边无人幸存。真不知道这几天他们是怎么过的?
第二天爸爸赶来跟我们会合。他也受了惊吓,但没那么严重。彼得堡总办事处的人跟他说了大致情况,让他紧急休假,但他自己有打算。爸爸立即把我们塞进汽车,向着切尔卡瑟州医院开去。
医院内挤满普利皮亚季人,大量人员被送来,但院方并不清楚怎么接收。首先打发我们到地下室,显然是不知从哪儿临时抓来的剂量测定员用仪器测我们身体辐射水平。他们甚至不太想告诉我们结果,不同位置数值从50毫伦琴到600毫伦琴不等。询问“正常标准应该多少?”答曰不知道。
关于剂量问题,到现在我也没法确定究竟是多还是少。当时他们用X光设备测生物伦琴当量,后来我查了一下,应该是“戈瑞”、“希沃特”什么的。再后来看维基百科,疏散出来的人平均受到0.33希沃特辐射——平均。根据剂量之多少,电离辐射会对人体造成确定性及随机性损伤,所以我们既不知受了多少辐射,亦无从预估它将如何影响我们。
住院两个星期,每天清洁身体时间一个半小时,天天做测试,吃一把维生素丸。一周后人们大叫大嚷,强烈要求领回各人衣服出院(刚住进来就换穿像浴袍的病号服和拖鞋)。医院表示很愿意让我们回家,但衣服拿去消除辐射了,不知什么时候发还。大家听了很失望,但谁也没法穿着病号服、拖鞋出院呀。
第二周领到买新衣服的钱,不知道技术上、财务上怎么操作的,总之我们被量了尺寸,隔天就送来新衣服。忘了妈妈买的什么,我和迪娜连衣裙两条,都大了。
结果我的连衣裙给迪娜穿,她的卷着边给我穿,出院直奔商店另买合身衣服。然后去理发店剪掉我漂亮的长发——虽然连续洗了俩星期,依然能测到辐射。
就我个人而言,疏散至此结束,正式开始“后事故”时期。
编译:散栎儿@厌然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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