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叶夫根尼·日尔诺夫
1966年,苏联四个共和国:哈萨克斯坦、乌克兰、白俄罗斯、爱沙尼亚,及俄联邦两个边疆区: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约一万人在从肉联厂盗窃肉类时被门岗保安抓获。警方侦查发现,平均每名“孽孙”(译注:偷公家财物之人)偷拿约7.5千克肉、香肠或肉制品。
奢侈品
几个世纪以来,肉类在俄罗斯属于一种“不太公平”的食品。19世纪俄帝国肉价虽然比较稳定,但各城市、各省之间差距颇大。南方畜牧业发达,农奴制废除前的农民肉食需求相对较低,即便中等收入城镇居民也不愁买肉。而大省大城市和首都的情况则完全不同,许多食肉需求高的富人自己没有庄园,肉价随之高涨。
废除农奴制后朝廷发展工业,情况又有了显著变化。新建工厂需要大量劳工,这些人如果再像父祖辈似的天天吃面包、喝格瓦斯,营养肯定跟不上啊。小贵族们虽然在改革大潮中失去财产,却一时拉不下脸来三餐从俭。所以肉类供不应求,价格飙升,成了少数人享用的美味佳肴。
俄罗斯大富翁之一瓦西里·科科列夫(译注:大地主、大企业家、慈善家)1880年指出:
“我国所有市场,无论大小,无论城镇或乡村,售卖的生活必需品皆贵得反常;我国港口日常活动都是向国外出口粮食。由于目前市面上面包、肉类价格很高,工人一般无法挣到这么多生活费,由此造成大部分劳动者陷入绝境,倾家荡产。这种情况下,距离工厂和制造厂业务减少、商业和工业衰退仅一步之遥,其趋势已经在下诺夫哥罗德交易会期间显露无余了。一个工人要在省城吃面包吃肉活下去,每年工资不能低于100卢布。帐是这样算的:每天花10戈比买3俄磅面包,花14戈比买一俄磅肉,格瓦斯、盐和一把谷物2.5戈比,合计26.5戈比,全年96卢布72戈比,还没算鞋子、衣服和家庭开销。这笔支出意味着食物偏贵,许多人吃不起饭,一部分必然行乞度日,另一部分就去犯罪谋生了。我们不能无视这样一种情况,就是到冬天结束时大量的人必须有东西吃,鉴于目前的面包和肉类价格,以及某些地方根本没有面包和肉类供应,他们无法养活自己……我国面包和肉类价格高昂的原因是北方15省农业生产设备不完善”。
科科列夫建议在首都及邻近省份发展畜牧业,但因为高肉价对商人和政府有利,他的建议未被采纳。于是平民百姓只买得起边角料和下水,且往往是臭的。当年的人如此形容小饭店菜肴和环境:
“汤就像泔水。小饭店进的肉是最低等烂货,常有些馆子给客人吃死畜肉。肉冻是一种可疑的浅灰色块状物,内含灌肠皮、鱼碎屑、未知动物肉丁和蟑螂。小饭店的厨房比客人坐的房间(即食堂)更脏更恶心,蒸汽在四壁和天花板沉积,化作污水滴入食物;百十只蟑螂满墙、满桌、满架乱爬,锅碗瓢盆里也有几十只涌动”。
可就连这种场所也非俄帝国大多数子民所能负担。小饭店吃一顿饭要花20-25戈比,一个短工的日工资80戈比。穷人只能在最廉价、最大众化的地方——市场熟食摊——解决三餐,老爷们的残羹剩菜在这里二次回锅。高级餐厅的厨余和碎骨被收集起来,送到熟食摊重新加工,甚至有专门的贩子把“应该丢到泔水池的残渣”做成给人吃的馅饼和包子。屠宰场不要的东西更是摊主们的好宝贝。
随笔作家А.巴赫季阿罗夫描写圣彼得堡熟食摊:
“我们面前是一间巨大的奇特厨房。您走进这大石屋,一股子恶臭扑面涌来。屋边靠墙位置,四口大锅坐在灶台上。每口大锅灌水三十桶,然后把一堆约五、六十个牛头扔进去,熬出油脂。炖煮时间要持续七、八个小时,直到牛头脂肪滑落,肉变得像树皮条一般。牛头肉主要在两颊边,所以叫腮帮子肉。每个牛头出腮帮子肉3-8俄磅。煮熟的腮帮子肉送去供应熟食摊和小饭馆。您可以想见,腮帮子肉肯定营养很丰富!”
有钱人基本买不着臭肉,他们在另外的地方当冤大头。俄帝国肉价最高的城市是维尔诺(今维尔纽斯),1895年当地兽医Ф.费拉托夫进行一番调查,搞清了本市肉价为什么这么贵:
“在观察维尔诺市场牲畜和肉制品交易时,发现市面肉类价格,同肉畜的数量及这些牲畜的出栏价格之间显然存在巨大差别。这种价差之大,一方面令农村饲主抱怨收购价太低,一方面让城市消费者抱怨肉价太高,使城内低收入居民无力负担。所以我们看到,哈尔科夫省、波尔塔瓦省、赫尔松省、叶卡捷林诺斯拉夫省、切尔尼戈夫省甚至明斯克省(这些是维尔诺市场肉畜主要产地)的肉类价格每普特不超过2卢布-3.2卢布,而维尔诺市过去四年售价从未低于每普特4.5卢布-6.5卢布。这1.3卢布-2.5卢布的差价,明显出在产品运输和转卖环节…… 毋庸置疑,长期以来肉畜交易一直是活跃的投机生意。在牲畜原来饲主和肉食消费者之间有一长串转卖商和牙人,他们当然个个都想赚取丰厚利润”。
盗窃的对象
最终肉类成了最抢手的稀缺货之一,往往有钱买不着。战争、革命和翻来覆去的荒年令情形雪上加霜。在新经济政策和私营企业复兴的那段时期,肉类供应问题曾稍稍缓解。但随后的票证供应制度又把一切打回原形。
苏联政府1933年发布的民间自由买卖价目表也证明了肉和肉制品的特殊性。例如官方规定一千克烟熏牛肉肠32卢布,熟的猪肉火腿35卢布。即便比较简单的肉制品也令普通人家感觉头沉——熟香肠18卢布、小灌肠20卢布。再来比较一下同一份价目表规定的鱼类价格:从1933年4月起每千克鲟鱼售价30卢布,压紧的黑色咸鱼子(паюсная икра)45卢布,红鱼子25卢布。所以只有收入最高的少数苏联人能够消费这些产品,对于月薪30-80卢布的普通工人,或根本拿不到钱的集体农民而言,上述东西包括香肠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买不起又想吃,就只能偷了。
人民委员米高扬首倡建立大型肉联厂不久,此类企业的职务侵占案件便开始增多。这实际并非什么秘密,1930年代末米高扬本人会见莫斯科“米高扬肉联厂”职工,谈及低工资问题时公开讲:“但是亲爱的同志,你们不是在生产滚珠轴承。咱都知道你们靠什么生活”。当然了,人民委员说这话绝非纵容、鼓励侵占行为,而是试图将之纳入合理范围。于是上级批准了著名的“干耗和撒漏”标准,私下销售超额商品几乎被合法化。
从此偷肉和其他产品的现象由个别地方传遍全国,负责同志不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者屈指可数。育幼机构和医院无不做贼,战争年代前线亦有大规模盗窃事件。
例如1944年乌克兰第1方面军装甲和机械化部队司令部私自设立“食品馈赠基金”,拿去打点有关人员。事后揭露违规行为的命令称:
“方面军装甲和机械化部队代司令员彼得洛夫少将和副司令员奥尔洛夫斯基少将把从蒙古人民共和国发来的约两车皮食品和服装礼物存入装甲坦克前线军需库,未登记造册,反而挥霍掉了。根据彼得洛夫少将的命令,发给方面军装甲和机械化部队司令部成员(包括他自己共6人)肉类、黄油、香肠、糖果等食品不少于42普特,发给各部门首长(11人)不少于66普特。这些食品大部分用卡车运往莫斯科。又根据他的命令把11个食品包裹每个重4普特送给非军职人员管理局,另几个包裹送给无关人员。奥尔洛夫斯基少将命令把267千克猪肉、125千克羊肉和114千克黄油用卡车运往莫斯科,送给红军装甲和机械化部队司令部中央机关领导人员…… 此外奥尔洛夫斯基少将还把80千克黄油、5只山羊等物品运至莫斯科,送给红军装甲和机械化部队总局工作人员及他本人妻子。其下属塔拉森科效仿奥尔洛夫斯基,他在致久日尼克少校关于家庭食品分配的条子中写道:最后四只牲畜,给奥尔洛夫斯基家送1只公绵羊1只黄羊,给扎哈罗夫老婆送1只黄羊(以我名义),再给卡茨家送1只公绵羊(也以我名义)。如果算错了请你指出”。
然而偷肉最多、最频繁的肯定还是肉联厂。从内务部到党中央和苏联部长会议,战后几年关于此类案件的报告层出不穷,1950年代末连篇累牍。当时全苏刑事案件的侦办并未统一化,原因可能是苏联内务部1960年被撤销,直到1966年才以“苏联社会治安部”的名义重建。新任部长尼古拉·晓洛科夫查看肉类/牛奶企业职务侵占情况,深感惊讶,1967年2月13日汇报苏共中央:
“苏联社会治安部掌握的数据表明,国内许多肉类加工企业的社会主义财产保护状况不佳。这些企业频繁出现盗窃和滥用问题,每年给国家造成巨额物质损失。仅1966年九个月间,俄联邦、乌克兰、哈萨克斯坦、格鲁吉亚和阿塞拜疆ССР的肉奶工业企业和组织因盗窃、侵占与流失造成的经济损失竟达176.5万卢布。1966年俄联邦几个州和边疆区,及乌克兰、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和立陶宛ССР的警察机关在肉类加工企业中查获了近1000个侵吞盗窃团伙,超过3000人被起诉,给国家造成经济损失50多万卢布。此外,同一时期在哈萨克斯坦、乌克兰、白俄罗斯、爱沙尼亚ССР,及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和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企业保卫人员执行出厂检查时扣留约10万人,从这些人身上搜出各类肉制品逾75吨,价值150多万卢布”。
损耗过度
“分析刑事案件材料和逮捕情况发现,不仅普通工人,甚至个别企业和组织的领导也参与盗窃肉制品。去年爱沙尼亚ССР起诉17名偷肉的管理人员,包括:塔林肉类加工联合企业经理帕尔霍缅科、会计柯尔曼、高级工艺师萨乌加、工长伊夫岑科等。企业领导沦为侵占主谋绝非偶然。在克孜勒和阿巴坎肉联厂,以克孜勒厂副厂长冈察洛夫为首的侵占团伙长期活动,吸收80人共同作案,盗窃各种贵重物资45000卢布”。
警方进入肉联厂检查,一切看似照章运行:
“肉联厂实施有组织盗窃的手段是系统地、蓄意地隐瞒原料和产品数量。1966年塔林联合企业超额生产114吨肉制品未造册,沃洛格达肉联厂——116吨,维捷布斯克肉联厂——39吨,沃尔科维斯肉联厂——58吨。1966年九个月奥斯坦金肉类加工联合企业灌肠厂隐瞒结余原料824吨,莫斯科肉联厂四个灌肠厂隐瞒1600多吨,列宁格勒肉联厂第一灌肠厂约2000吨”。
其中关键在于,1吨生肉制造的产品远远多于虽经修改但依然有效的“米高扬标准”。何况肉联厂生产“特优级”香肠通常不用优质肉,而是用边角料和碎肉,且各类肉制品中淀粉等填充料的比例高于工艺规范。
“超额生产制成品的原因在于规定老旧过时、违反配料表、储存条件、生产工艺和自然损耗原材料注销标准提高。1966年底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警方查获一个在波格丹诺维奇斯基肉联厂及若干销售企业活动的38人团伙,他们盗卖各种香肠价值2.7万卢布。侦查确认这些盗窃的原因是厂家采用了过时标准导致超额生产未登记造册。针对列宁格勒州沃尔霍夫斯基肉联厂失窃案(系厂长梅尔库洛夫组织)的侦查也证实,犯罪分子利用过时的成品标准盗取价值8300卢布的肉类”。
接下来,晓洛科夫部长报告了厂家不走正规渠道盗卖结余肉类变现的套路:
“肉类加工企业职工经常拉拢国营农场、集体农庄和采购组织的公职人员参与犯罪,相互勾结故意低估牲畜膘情,通过伪造文件盗窃私分原料和制成品。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伊佐比利年斯基禽产品联合工厂总工程师布佳耶夫、牲畜女验收员卡拉布霍娃和屠宰车间主任普谢娃滥用苏联肉乳品工业部长1956年11月29日№548命令公布之肉类产量规定,屠宰牲畜时产生额外肉量未登记造册。他们为了侵吞余肉,勾结牲畜基地主任甘胡拉从事不法活动,后者又勾结了边疆区几个国营农场的采购员。采购员收到联合工厂的余肉信息后,根据其数量伪造从虚构人员处收购牲畜的报表,窃得公款各人分赃。总之,这伙人给国家造成24000卢布经济损失”。
此外,肉联厂耍手段欺骗农民毫无愧意:
“已经证实肉联厂工作人员收购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牲畜时大规模欺诈舞弊,严重损害了集体和国有经济。仅举克拉斯诺达尔某肉联厂为例,检查发现由于该厂收购时故意低估牲畜膘情,1966年上半年边区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蒙受损失34.3万卢布”。
不过最安全、最简便的途径还是通过国营商店销赃:
“几乎所有的肉类加工企业都不核算实际产量,只核算批发给零售系统的出货量,从而为有计划地盗窃超额产品提供了便利。在这种核算下,即使失窃也不可能追查损失责任人。高尔基第二香肠厂库管员特卡丘克和发货员鲍利索夫合谋盗卖价值12400卢布的香肠,尽管如此,对他们工作场地进行的盘点和检查却未发现任何短缺,反而找到100吨未统计产品被记在收入项下”。
针对上述情况,晓洛科夫提出消除肉类盗窃的具体建议:
“治安机关正在采取措施改进预防和及时发现盗窃肉类的工作。我们已向苏联部长会议发函,建议责成苏联肉乳品工业部:
— 根据苏联部长会议1965年7月16日《关于总结苏联肉乳品工业部系统企业和组织1965年度财政经济活动》的№529决议,制定屠宰畜肉和肉制品产量的新规范,以及生产香肠和肉制品的规范,重新修订并减少在热处理、储存和加工期间报废注销肉类的现行规范(分别针对鲜肉和冻肉),明确划分适合制作香肠的肉制品等级;
— 采取措施整顿原材料内部核算制度,按实际产量而非批发给零售系统的出货量进行产品核算;
— 制定有科学依据的方法,在收购牲畜时准确评估其膘肥情况。”
但即使采取了这些措施,情况仍未见多少改善。比如1975年12月苏共中央收到伏尔加格勒的举报信,信中说:
“我们要眼睁睁看着投机分子盗窃诚实的苏联劳动者到什么时候?当地内务机关虽然屡次接获犯罪举报,却坐视不理,未采取任何行动。
案子实际是这样:伏尔加格勒肉联厂工人(当然绝不是人人都作贼)往外偷运肉制品,可不是2、3千克地偷,而是20、30千克地偷,以至于几乎出不去门。那么问题来了,这么多肉放哪儿?我们市里有些能耐人,比如女公民安娜·楚迪琳娜(历史街150号35房),在自家公寓开了销赃点(她同小儿子合住),售卖失窃肉制品。
偷肉贼管这种销赃点叫‘驿站’,一旦知道了位置,每人背20-30千克肉,一次至少三个人,肉联厂换班后(下午5-6点、深夜12点)直接跑来。早晨楚迪琳娜再用大包袋分几次运到其他地方。
地方机关明确知晓这些产品的去处。最近楚迪琳娜的客户似乎良心发现,偶尔会为她的“劳动”提供便利,派小车或公务大巴去她家接送。
总之,完全不工作的楚迪琳娜生活阔绰,显然收支不符。她自己心里很有数,把钱投在黄金上,购买耳环、戒指、金牙和毛皮大衣,经常赴南方旅游。可真富啊。
这一切已多次向举报伏尔加格勒市捷尔任斯基区内务处和州内务局。楚迪琳娜似乎曾被区内务处传唤过一次,但友好交谈一番,轻轻责备几句,根本没调查事实就把她放了,尽管时间、地点、窃贼姓名和汽车款式都准确举报了。为什么呢?因为是匿名举报,但写得准确、可信。之所以匿名,原因如下。第一,窃贼们放出狠话,如果谁“出卖”他们,他们什么都敢干,包括杀人。第二,本地警察发现有人催着他们工作,就会发怒(已不止一次出现过),甚至指责举报人是窃贼同伙。
您会不会说这是对警察心怀恶感呀?大体说来不是的,因为我们——写这封信的人——就是干了很多年的警察局编外人员,事情的真相一清二楚。此外,或许还有充分的个人原因不允许我们此刻在信上签字。派遣一两位ОБХСС工作人员来调查调查很困难吗?或者侦探只出现在屏幕上?”
资料显示不仅伏尔加格勒,其他城市同样存在这种丑恶现象。但大规模侵占盗窃公家财产丝毫不足为奇,毕竟人民总是按照当局默许的方式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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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译:散栎儿@厌然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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