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佚名
中学毕业,妈妈非常希望我考大学,但这很难,因为我九年级、十年级几乎没怎么念书。我本来拿不到毕业证的,考了三个2分,可当年的人不会把2分写在毕业证上,得要“维护学校声誉”,所以给我改成3分。妈妈坚持让我到外语学院上预备班,我确实去了一次,倍感无聊,遂在一家工厂找个钳工学徒的活儿。那时候阿富汗战事正激烈着,许多人被派往前线。妈妈整天忧心忡忡,邻居儿子就装在“200号货物”里送回来了。
说来也巧,妈妈有个朋友叫沃洛嘉叔叔,是“赫罗马特隆”彩电显像管厂总工程师。妈妈请他安排我去厂里上班,其中奥妙在于沃洛嘉叔叔托关系让显像管厂的兵役部门不把我列入登记册——这在以前是强制性的。于是我顺理成章进了生产组。
这份工作太酷了!生产组里都是些壮实汉子,年龄比我大,技能比我强。刚入职就拿120卢布月薪,相当于青年工程师的工资。上班第一天,一台铸铁车床翻倒,机械剪刀差点切掉我三根脚趾。我一只脚踏进盐酸桶,幸亏穿着帆布靴,十分钟后靴子几乎化没了。有惊无险捱到收工,大家认为最适合我的工作是排队买伏特加。此后约一年时间我常帮他们买酒,他们也教我技术。
莫斯科“赫罗马特隆”厂为苏联电视机生产人所共知的有瑕疵彩色显像管。数千人致力于改良这些残次品。一批产品下线,挑出最好的供应电视机维修店更换烧坏的屏幕,最差的(为数不少)拆卸砸碎,送专用垃圾场,最后装船卖给意大利。其中奥妙在于,意大利人很需要高品质含铅屏幕玻璃,他们进口我们的“玻璃碴子”生产水晶玻璃器皿。所以,外销碎玻璃比向国家交售显像管利润更高。
我们组负责修理工厂传送带,这项工作只在预防检修日或突然发生故障时进行。预防检修安排在周末,我们很乐意干这事儿,因为是收入主要来源。周末工资两倍到三倍,我的月薪也从120卢布涨到300卢布。这笔钱可丰厚,相当于大学教授水平。同组工友甚至更高,达700卢布,因为他们专业技术更熟练。与之相比,北方边疆地区的直升机飞行员能拿800卢布。这里头奥妙在于:“工作日出工少出力,留着劲儿休息日大干”。
所以我们工作日上班玩多米诺牌,一把接一把。朋友,别拿这个游戏挑战我,你赢不了的。
按规定只许午休时间玩牌,而我们一玩一整天,必须有人望风以防主任时不时出现。为了吓跑他,我们在地面铺一大块钢板,厚1厘米。一旦望风的发现主任朝这边走来,立即发暗号,另一位工友迅速跳下桌子,手握铁锤使出吃奶的力气猛砸钢板。那种声音无法用言语形容,好似世界末日地狱钟鸣。我们死死堵住耳朵,脑子简直要爆炸。主任忽闻巨响,先是放慢脚步,接着立定不前,半分钟后拔腿往回走。我们继续玩牌,谁输了谁去商店买东西。
玩归玩,其他事情总要做的。照顾和装饰家庭为重。
组里男人俱是酒徒,擅长顺手牵羊。但他们的妻子爱他们,因为每家的住房总要比邻居好一点。这不仅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屋里几乎每样东西都是手工自制的。比如我们会做漂亮的刀具、餐具、门把手和走廊、浴室用的挂钩,优质不锈钢找工具车间的同事交换就行,鲜艳的彩色塑料聚苯乙烯怎么办呢?从隔壁“茨维特”厂偷嘛。
“茨维特”厂和我们是同行,使用敝厂出品的瑕疵显像管生产劣质小型彩色电视。珍贵的彩色聚苯乙烯塑料用在机身外壳上,得想办法盗窃、折断、偷运至敝厂。问题在于,绝大部分机身外壳是难看的灰色,约10%的特别款通体彩色,它们既是狩猎目标也是重点保卫对象。
“茨维特”厂与敝厂之间有一堵五米高水泥墙,我们挖了隧道。每次都要重新挖,因为会被保安发现填平。隧道挖好,最灵活的人钻进去,片刻之后电视机外壳“逾墙而过”。这边的“接收方”用脚踩碎中间部分,只留两面侧板——此即挂钩原料。
我们返回车间,分赃完毕,开始创作阶段。先画草图并讨论,做出模子来,把聚苯乙烯切成片状坯件,涂抹丙酮粘住,再用夹具小心翼翼固定。过个两三天,得到三层或五层的聚苯乙烯块,直接切割、车削并抛光即可。抛光好的钩子交给焊工梅杰尔金,他用乙炔喷枪来回烧两遍,钩子就像刷了漆似的闪闪亮。这种毛巾挂钩一套三个,价值半升工业酒精——“赫罗马特隆”厂的“硬通货”。
另外我们也自制“碳化木板”。这种东西今天司空见惯,当年不容易买到,被视为世界上最漂亮的装饰材料。所以我们自己造,为此需要日本高精度程控车床、木工刨子、清漆和焊工梅杰尔金。
厂里曾进口十几台日本高精度程控车床,堆在院子角落吃灰,并不着急安装,因为可能会搅黄卖碎玻璃给意大利人的好生意。
日本车床非常精确,不依赖人手操控,加工出来的成品优质达标。但无瑕疵的显像管无利可图,何必行此蠢事,所以让车床在空地日晒雨淋生锈。首先,外包装被人剥去(如你所知,用来制作“家用板材”),又陆陆续续拧下“日本产”操作杆、旋钮和LED灯管。车床失去了二次出售的可能,遂遭公开肢解。员工无法带回家或郊外别墅的零部件散落泥淖,实在不像样子。几个月后上级秘密召见我们,要求我们签署保密承诺,许以三倍工资和酒,让我们乘着夜黑风高把车床切割、填埋到工厂院子后面。可惜啊,每台车床售价200万-800万美元。
跑题了,说回木板。日本车床的包装板子也是好东西,标准长度2.60!立起来完全贴合我们宿舍的墙壁高度。把这些木板拿砂纸额外打磨抛光一遍,两侧用木工刨子仔仔细细做出斜面,照样交给我们的超级焊工梅杰尔金。乙炔喷枪烧一烧,表面就呈现焦黑纹路了。之后以十比一的比例用酒精换点儿清漆刷上,偷运出厂即可——有“投手”专门干这个。
“投手”属于装卸队,本就在院子工作,人人都认识,无论晃到哪儿都没人怀疑,而且他们出入自由,不必在门岗交出和领回通行证。其中奥妙在于,我们厂十分偶然的时候可能会有极少量一批高品质、无瑕疵显像管离开流水线。这往往是那些年轻刚毕业的工艺师所为,他们进厂时间短,尚不了解真正的生产任务,更不知道卖给意大利碎玻璃的事情。
反正只要出现这种1级显像管,就绝不可能让它们运出工厂大门。一律堆放墙角,等打包好了交给“投手”。“投手”为挣酒精酬劳,利用午餐时间扛着1级显像管走到秘密位置,大力抛过刚才说的5米围墙。墙另一侧也有“投手”,他接住显像管藏在灌木丛下,并将具体位置告知“货主”,后者下班直接来取。
能当“投手”的工友少之又少,因为需要极大臂力和高超灵活性。显像管重达20千克,这边扔过去那边必须准确接住,否则1级品当场变废品,毕竟电视属于精密电器。“投手”扔显像管的酬劳是1升工业酒精,相当于6个塑料钩子;扔1立方木板2升酒精。我们组必须埋头苦干才行。
工业酒精只发给精密制造车间,用来擦拭娇贵的零部件。当然,没人真用酒精擦它们,精密制造车间的也是些普通人,同样想要挂钩、雕花金属柄小刀和碳化木墙板等奢侈生活用品。怎么要?拿酒精换。
我们组每天人均饮酒150克、拿去做交易150克,另备50克以应不时之需。八个人每天合计2800克。考虑到来源只能是跟人家交换,有点儿头疼…… 可也并非完全没办法。
别忘了我们的主业是机械装配,工厂养我们就是摆弄金属的:给我们铁,把它折弯、拉直、焊接…… 我们发挥特长,帮厂办托儿所做搁东西的架子、给工会委员会和共青团委做架子、为五一节游行活动焊接道具、为宣传画制造画框,甚至给我们的“小鹤”少先队夏令营做了高20米的铁制新年枞树。这些是我们的骄傲,酬劳只收酒精。
回想那阵子,每天傍晚我们像被掏空的行尸走肉,耷拉着胳膊醉醺醺往家挪。哎呀!黄金岁月啊……
(儿按:可能有读者疑惑:喝工业酒精不会死吗?其实少量饮用甲醇含量低的优质工业酒精,并不会立即中毒,但肯定有慢性的健康损害)
编译:散栎儿@厌然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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