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赫尔曼·皮亚托夫年轻时代在乌兹别克斯坦学医,撰文回忆自己参加集体采棉的经历:
“或许医生做不成,肯定要当采棉工!”
——塔什干医学院学生名言,1983年
说起采摘棉花,我印象最深刻的不仅是无偿的、奴隶般的苦役劳动,还有名唤“女子卫生室”的一种“设施”。
请想象一下:在“社会主义”乌兹别克斯坦吉扎克州的饥饿草原上,平行排列着四座长条形简易木房。木房一侧是土路,路后有棉田,另一侧也是棉田。棉田和木房之间的一小块空地,是我们这些被强制参加采棉的医学生的“生活空间”。
这里放着几个储水罐、几个烧水大锅,再远些靠近棉田的地方,就是写着“女子卫生室”的设施——别误解了,不是厕所!该设施仅用于卫生程序,不解决排泄需要。
设施由四根凸板组成,你知道什么是“凸板”吗?就是把一根原木锯成方木之后,带着树皮的半圆形废料。这四根有小缺口的凸板约一人多高,垂直插入地面,就像木柱一样,中间可容纳人站立。
四根凸板外侧绷着粗麻布,但不是完全包裹,因为麻布要么一开始就没发够,要么被偷了。总之,宽度约60厘米——垂到地没意义,下面是脚;扯到顶也无必要,脸不怕看。大概从膝盖到腋窝那么个范围吧。
我们的女同学就在该设施内进行“卫生程序”,说白了就是洗澡。
这下你肯定明白了吧?继续想象:你是塔什干医学院一年级女生,在400个同学众目睽睽之下(每座木房住100人)走进仅20米开外的该设施进行“卫生程序”,也就是洗干净自己。如果有人经过,上面看到你的脸,下面看到你的小腿和脚。而且麻布只围三面,另一面留作出入口,对着田地方向,因为大家假设那边不会有“观众”。
我如今很希望当年人手一部智能手机,拍下这段历史。八十年代有照相机,但不知是否有同学带着。我当然不是说拍女学生洗澡,是拍那个“设施”,那个臊得我千方百计绕行的设施。毕竟如果你对孙辈讲起这件事,空口无凭的人家未必信。
厕所什么样?没厕所,只有露天挖的几条“沟”,上无片瓦、四面大敞,所以仅限夜间使用。白天都下田解决,400位大学生“脱裤施肥”两个半月。
宿舍高低床也是用凸板打的,女生睡下层,男生睡上层。女生想尽各种办法隔出一个私密空间,男的无所谓。从家背来褥子铺上。床单亦自带,父母来探望才换洗,否则一条床单用到底。
洗澡两星期一次,少数人用水舀子冲身,多数人用脏乎乎的浴盆。
早晨6点起床。半小时洗漱吃饭,再15分钟或半小时集合走路下地。7点钟太阳升起,进入棉田一干一整天(12小时),直到棉花堆成山。暮色四合,百人一队走回宿舍。队长和统计员是正常解剖学系的青年讲师。
大学生采棉任务量每人每天60千克。对于从未干过这活儿的城市大一新生来说任务太重,即便他身体强壮,最多摘到40千克;女生25-30千克。未完成“定量”的惩罚是把你揪到“总部”,四个队的队长、统计员,外加班级主任、系副主任和党小组长,围着你大叫大骂施加压力。吓得女生哭啼啼,边往外走边嚎啕。施压的主要手段是威胁开除——这可不是空话,因为你刚上课一个多月,半分之差就能被别人取而代之。
对于我这种没什么后台的人,开除是很可怕的:进医学院本就不易,靠自己难以办到。苏联时代的中亚共和国及哈萨克,没门路、不使钱的话休想跻身医学院。我和其他平民子弟多亏苏联总检察院查办了乌兹别克斯坦“棉花案”,暂时肃清各部门腐败纠葛,考学这才变得相对容易起来。否则,你要么有亲戚是学院领导或招生委员会领导,要么行贿——10000苏联卢布换毕业后100卢布月薪。相当于今天的400万。
所以总而言之,采棉“不够数”真不是小事情,许多同学因此陷入抑郁。但无论如何,60千克对于新手太不现实了。此中问题在于没经过长期锻炼的人背部肌肉无法适应12小时弯腰劳动。照片里的棉花都在人腰部高度,伸手可得。但实际上手工摘的是联合采收机够不到的低矮不标准植株,我们必须弯腰-直立-再弯腰-再直立……反反复复12小时!
更糟糕的活儿是“捡漏”:“净捡”或“高捡”即收集采收机遗漏的棉花,行走距离相同,所得甚少,40千克也难。“脏捡”或“底捡”则是拾起掉落地面的棉桃,混杂着残枝断叶。但“脏捡”的定额却是“净捡”两倍:120千克。
总之,经过第一学年两个半月“战斗洗礼”,第二年我终于达成每天供应国家60千克净棉的任务,这也是我给自己定的目标。可即便积累了经验,我也只能在未被采收机“席卷”的棉田完成60千克。那么分配到已经机摘过的棉田怎么办呢?我们就“打游击”,溜去其他正进行“第一次采摘”的棉田,有时要走3、4千米。上午先攒够40千克背回,下午再不慌不忙摘20千克。
文章开头我为什么说这是奴隶般的苦役?
首先,这项劳动是强制性的!不准拒绝,否则开除。即使生病也逃不掉,如果真病了,他们会让你在地区医院躺过整个摘棉季,这样领导就好汇报说:“全体学生一律下田”。我们全系只有一个女生——她是乌兹别克斯坦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指导员的女儿——不用采棉,其余人全得去。某位特别重大案件侦查员的儿子去了,副校长的儿子去了,有各种“后台关系”的人也都去了。还有个小伙子糖尿病,一天打三次胰岛素,照去不误。
其次,劳动十分艰苦,要求你挑战极限!否则如果是自由人,就该根据个人能力参加工作,按劳取酬,多劳多得。
第三,劳动违反规定!无视所谓“八小时工作”的一切规章制度,从日出到日落。哪个队白天没干够数,天黑后用拖拉机灯照着继续干。无休息日!
第四,这种劳动几乎无报酬!虽然严格来说每采摘1千克应得若干戈比,但这些钱通常还不够扣除的伙食费。
挣口吃的!奴隶劳动只为挣口吃的!而我们不光挣不下买饭钱,甚至倒欠他们的!那是不是我们三餐大吃黑鱼子酱,就像今日某些怀念苏联的人那样?非也。
我们的早饭是方面包、10克黄油、茶和糖。茶总有股柴油味儿,虽然是烧劈柴煮的,可容器不干净,茶水表面漂着一层“油花”。那些收到家里包裹的同学可以额外吃点儿奶酪、香肠、果酱和糖块,如果他们父母能搞到的话。大多数人没这好条件。
午餐和晚餐是某种介于头道菜和二道菜之间的食物,煮大米或煮面条,加入用植物油、番茄酱和烤肉熬制的酱汁调味,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每个有机会偷吃的人吃完以后剩下的东西。植物油很可怕,让我反酸烧心。
另外,虽然我们出大力工作,燃烧很多卡路里,胃口却不好——因为许多人接触棉花脱叶剂罹患中毒性肝炎。脱叶磷是一种有机磷化合物,与用作化学武器的有机磷毒剂同属一类。使用联合采收机采棉,喷洒脱叶磷是必须步骤,但有时喷洒过后叶片不脱落,采收机无法工作,就派我们去。叶片被一层黏糊糊的东西包裹着,我们就用这双手吃饭,因为野外没条件及时洗手。田间饮用水不够喝,学生渴急了就喝沟渠的灌溉水,于是中毒性肝炎基础上又得了贾第虫病。
毕业之后好几年我的肝脏和胆囊总感觉不对劲。
如果你在棉田生了病,除非体温超过38.5℃才允许留在宿舍休息,否则就请轻伤不下火线吧。本人病过一次,要么是病毒感染要么着凉受寒,早晨下田劳动,吃过午饭状态相当不好,几乎无法站立。从农田到宿舍区区几千米路,我走回去后差点儿摔下床。体温39.5℃,意识模糊。
一望无垠的棉田仿佛监狱,虽没有铁丝网、没有持枪警卫,但你无论如何不会逃跑——被开除的威胁迫使人留下干活。就连当爹娘的也发现了棉田跟监狱或集中营的相似处。有些父母大清早来看孩子,正遇见排着队往地里走,很惊讶:“一百个17、18岁的学生,没人说话、开玩笑,皱着眉头苦着脸(起太早)沉默不语。像囚犯似的!”
我们真的笑不出来:每天夜里沾枕就睡,早晨睡醒整个后背从骶骨到脖颈酸痛!我也不例外,下田干活我得花好几分钟弯腰。
写到这里,估计很多苏联时代曾经下乡帮农的人该提出反对意见了,但不是在乌兹别克斯坦,而是俄罗斯、摩尔达维亚、乌克兰,而且他们的回忆没那么糟糕。我用一句话回答:
不错,苏联各地不一样!
苏联的中亚共和国、哈萨克斯坦,包括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和格鲁吉亚这些高加索共和国,行政行为合法性比俄罗斯、乌克兰等少十倍。布尔什维克所谓“俄罗斯帝国民族边缘地区,除一般的资本主义压迫外,还增加了地方的、民族的剥削者压迫”之论述在此适用。这话绝对正确,只不过还得加上“苏维埃、社会主义”制度的状语。我故意把这俩词放在引号内,因为这里没有什么苏维埃和社会主义,只有苏联版封建主义、奴隶劳动、无公民权,以及屈辱。
我们这些城里孩子,上了大学才领略到棉田奴隶劳动的“妙处”。而在“社会主义乌兹别克斯坦”首都的环路之外,小学生也要下地帮农,而且一年两次:秋天采摘、春天除草。因此他们没多少时间学习,外省来的学生基础知识薄弱。他们在完全不会俄语的情况下进入医学院,第一学期就用俄语给他们授课,大部分人在课堂和讨论上听不懂任何内容。然后他们就都成了医生!但咱们今天不谈民族共和国专家水平低下的话题。
再说说奴隶制。
大学生、中小学生不光在棉田当奴工。比如第一学年后我们还到“建筑施工队”干了半年。诚然不远,就在塔什干的一个区帮忙建学校。后来我们某位同学——检察长之子——把这事儿对他爸讲了,我们才拿到工资。我个人的薪水是:5卢布!作为我从事混凝土工作一个半月的报酬!夏天40℃高温,我在烈日炙烤下每天把10-15吨砂浆铲进水泥搅拌机。
最有意思的是,我们心里从未感觉气愤或要求什么!我们早已习惯共产主义政权的做派,无视个人需求,强迫我们义务劳动,甚至没想过“争取权利”!
的确,苏联其他共和国也派人去刨土豆、收蔬菜,也不问个人意见、无视个人需求。党说:“干!”共青团员说:“是!”尽管他们生活条件可能舒适些,饮食丰富些,但劳动仍然是强迫性的,所以还是奴工。古罗马和废奴前美国的庄园主人也有给奴隶好吃好住的,却不能说他们的奴隶是自由人。
所以,倘若你们谁十分怀念苏联,何不去乌兹别克斯坦采棉花体验体验呢?那儿一向缺人手。苏联解体之后很久,“自由、民主”的乌兹别克斯坦的大中小学生依然下田采棉,直到2016年秋国际劳工组织认为乌兹别克斯坦已经停止有组织使用童工的做法。希望有人告诉我今天的情况,拍照片放上社交网络,我很乐意拜读。别拖啊!
编译:散栎儿@厌然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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